不朽的诗魂查良铮
来源:《中华读书报》(2020年1月22日7 版)
文/龙 飞
查良铮这个名字是我读了他的译著才知道的。中学时代,从图书馆借来普希金的长篇诗体小说《欧根·奥涅金》,译者查良铮。回家翻开一页页读下去,我被深深吸引。第一次领略了普希金作品的瑰丽与神奇,也被查良铮译文的魅力所折服。从此记住了普希金,也记住了查良铮。
我从小爱好文学,立志上大学定要读中文系。然而上世纪50年代,俄苏文学艺术如潮水般涌入我国,《欧根·奥涅金》是影响我最深远的一部,所以大学读了俄语系。毕业后,我被分到南开大学外文系。不久得知自己崇拜的查良铮曾在这里任教,是我的前辈同事。而此时他因历史问题正在校图书馆劳改。
查良铮1918年生于天津,自幼对文学有浓厚兴趣。他似乎是为诗而生的,在南开中学读书时便开始写诗并有诗名。1934年他和同学周珏良合编校内刊物《南开高中生》,后来注定要被镌刻于诗歌史上的“穆旦”就是在这一刊物上首次出现的。中学毕业,他以优异成绩同时被三所大学录取,未来诗人选择了清华大学外文系。
抗战爆发,查良铮随校南迁长沙,后又从长沙徒步转移昆明。一路上,他与老师闻一多结伴而行,边走边谈论诗歌,而且手不释卷,背诵一册英汉词典。背过一页撕一页,抵达目的地时,那本词典快背完了,也快撕光了。
在清华和西南联大,他写了大量诗歌,成为诗坛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闻一多编选的《现代诗钞》中,选入穆旦的诗有11首之多,数量仅比20年代的徐志摩少一首。他被誉为现代诗歌第一人。
1940年查良铮毕业,留西南联大外文系任助教。1942年响应号召,投笔从戎,参加远征军,入缅抗日,九死一生。
抗战胜利,查良铮回到北平,常去母校清华看望在那里任教的老同学周珏良,从而认识了珏良的妹妹与良。与良活泼俊美,学业成绩优秀,此时正在燕京大学读研究生。查良铮对她一见钟情。周家是个名门望族,父亲周叔弢为著名资本家,藏书家。他共有七子三女,个个事业有成。周叔弢50年代曾出任天津市副市长。
从此,查良铮常到燕京大学会晤周与良。追求周与良的男生大有人在,而她对这位青年诗人的第一印象很好,觉得他文静,风趣,谈起文学很有见解,人也漂亮。
这对情侶计划赴美留学。但查良铮经济上需帮助父母和妹妹,不仅要为留学筹款,还得攒一笔安家费。因而他得在国内先工作一年。周与良于1948年赴美,在芝加哥大学生物系攻读博士学位。第二年查良铮来到美国,进入芝加哥大学英国文学系攻读硕士学位。
芝加哥大学是美国一流大学,经费充裕,注重研究。查良铮在这里遇见几位师友,西南联大数学系最有才华的年轻教授陈省身在该校任教,西南联大物理系的两名高材生杨振宁、李政道也在这所学校,前者是教员,后者正读博士。
1949年年底,查良铮与相恋多年的女友结为伉俪。
新中国成立令查良铮非常激动,为日后报效祖国,他有意识地选修了俄国文学课程,同时“恶补”俄语,能背下整部俄语辞典。他的俄语水平不亚于英语,这是为“贡献给中国的礼物”做准备。
此时查良铮写的一些英文诗在美国刊物上发表,在国外已小有名气。有位美国朋友对周与良说:“你先生的诗写得非常棒,他会成为大诗人!”
1952年美国出版的《世界名诗选》中收入了查良铮的诗。他若以写诗为职业,在美国也能生活得很好。但他说,在异国他乡,是写不出好诗、不可能有成就的,所以坚定地选择了回国,而且归心似箭。
查良铮夫妇获得学位后,冲破重重阻拦,毅然回国。1953年年初先去上海看望周与良的姑母,然后拜访巴金夫妇。巴金夫人萧珊是查良铮在西南联大的校友和知己,当她得知好友在美国不仅攻读英美文学,还选修了俄语,有很坚实的俄语基础,便建议他翻译俄苏文学。巴金也表示,自己主持的平明出版社愿为他出书。
受到巴金夫妇的鼓励与支持,查良铮回北京后,在等待分配期间,日以继夜开始了翻译工作。同年5月夫妇俩双双分到南开大学,查良铮任外文系副教授,周与良任生物系副教授。他们的好友巫宁坤一年前已回国,也在南开外文系执教。
初到南开,查良铮工作勤奋,不仅教学工作得到学生好评,并且很快就翻译出版了很多著作。1954年一年之内,平明出版社连续出版了查良铮翻译的普希金五部作品:《波尔塔瓦》《青铜骑士》《高加索的俘虏》《欧根·奥涅金》《普希金抒情诗集》,他以清新、质朴、流畅的译笔把普希金介绍给我国读者,当时在国内形成了一个普希金热。
从此查良铮一发不可收。从1953年到1958年五年时间里,他出版的译著就有十七部之多。这些译著首次署名“查良铮”。这是他翻译的黄金时代。一时间查良铮这个名字震惊了读书界。
从1954年11月下旬起,查良铮便开始受到不公正待遇。苏联著名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在人生遭到重创时转向了翻译。查良铮也必须做这样的转身,他在给友人的信中不无苦涩地写道:“我煞有介事地弄翻译,实则是以译诗而收心,否则心无处安放。”
查良铮开始翻译拜伦的两万多行长篇叙事诗《唐璜》。他没有放弃译诗,即使不能发表,他还是不停地翻译。
带着苦难枷锁的诗人坚强地面对命运的打击,业余从事抚慰心灵的诗歌翻译,为读者奉献世界文学瑰宝。作为诗人的穆旦销声匿迹,而作为翻译家的查良铮却为广大读者衷心喜爱。王小波认为查良铮的译著让他知道了什么是最好的文字,把他奉为偶像。卞之琳称赞查译《唐璜》为“中国译诗艺术走向成年的标志”。
查良铮译诗是用全部心血重新创作,经常为一行诗,甚至一个字,夜里不能入睡。他的文字功夫很深,驾驭韵律举重若轻。他的诗如此,他译的诗亦如此。
1965年《唐璜》初稿完成,1973年全部整理、修改和注释完成。他鼓起勇气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写信询问能否出版,收到出版社“寄来看看”的回信,他拿着那封信,反复地说:“他们还是想看看的……”
查良铮非常盼望在内蒙插队的长子小英能回津。1976年1月19日晚,他骑车找一位熟人打听招工的事,回家路上不慎摔伤。起初他没太在意,只是在疼痛难忍时让妻子将一块砖烧热给他热敷。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他饱受病痛之苦,但始终没有放下译笔。妻子劝他休息,他说:“不让我工作,就等于让我死。”
在查良铮看来,拜伦和普希金的诗若没有注释读者不容易看懂。他的每本译诗都有完整的注释。为了一个注释,他要到天津、北京各大图书馆去查找。腿伤后,他拄着拐去校图书馆找注释。尤其《唐璜》的注释,他倾注了巨大心血。
粉碎“四人帮”后,查良铮高兴地对妻子说的第一句话是“希望又能写诗了,相信手中这支笔,还会重新恢复青春。” “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总要留下足迹。”这是查良铮的座右铭。妻子反对他写诗,他便背着家人偷偷写,而译诗则是公开的。
诗人的腿伤因未及时治疗,一年过去了,骨折处不仅没好,反倒有了新的裂口,必须做手术。去医院手术前,他对妻子说:“我已经把我最喜爱的拜伦和普希金的诗都译完,也都整理好了。”他将一个帆布小提箱交给女儿小平:“你最小,好好保存这些译稿,也许要等你老了才可能出版。”
1977年2月24日,查良铮住进医院。26日凌晨,因心脏病突发与世长辞,终年未满59岁。作为诗人和翻译家,他都是未及充分展示的天才。
查良铮逝世30周年的2007年,南开大学文学院为诗人立了雕像。雕像坐落在校园的“穆旦花园”内,花园围墙上铸有“诗魂”两个大字。诗人目光深邃望向远方,嘴角含着一丝坚强与刚毅,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苦痛与苦痛之后的思索和执着。塑像底座前方刻有雕像缘起:“春临南开,怀我穆旦,勒石造像,以为永怀”,背面则镌刻着穆旦毕生最后一首诗《冬》里面的几句:“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这是诗人的墓志铭,也是他一生遭遇的总结。
这年4月28日,穆旦塑像落成仪式在南开校园隆重举行。师生纪念穆旦,既是为了感念他为中国现代文学所做出的杰出贡献,同时也是欲为南开学子树立起一座精神传承、文化沿革的永不磨灭的丰碑。
穆旦的代表作《赞美》早已被收入高中语文教材。如今他的大量诗歌也进入了大学课堂,成为中国当代诗歌课程的经典之作。南开文学院不止一次组织召开穆旦诗歌创作学术研讨会,并成立了穆旦新诗研究中心,对穆旦诗歌进行深入研究。
2018年4月5日,南开大学为纪念查良铮(穆旦)百年诞辰,由外国语学院组织召开了以“一颗星亮在天边”为主题的诗歌翻译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外囯语学院门口的大海报上,印着查良铮一家六口于1965年秋天的合影。从美国专程回来参加会议的查先生长子查英传说:“很多年里,好像我们家就这一张合影。”
查家四个子女牢记父亲的教导——“人不能庸庸碌碌地活着,应该有所作为。”他们通过个人努力,都上了大学,并出国留学,获得高级学位。可以告慰父亲的是,兄弟姐妹个个出色,成为他所希望的有用的人。
查英传在纪念会上回忆父亲的往事:“日月如梭,45年前的1973年,父亲在新买回来的鲁迅杂文《热风》扉页上写下‘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45年后,在他曾经辛勤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大家仍在纪念他,在研讨他曾全身心投入的诗歌创作,作为后代,我们感到无比欣慰。”
查良铮的小女儿查平和哥哥一起回国参加这次纪念会议。她告诉记者:父亲的粉丝、企业家陈年做了以穆旦为主题的系列T恤,这是父亲第一次以这种方式为世人所见。陈年说:“一百年过去,穆旦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不可超越的存在。”
查平回忆道:“父亲腿伤后,每天埋头译诗。吃饭时,他拿着刚译出的得意之作念给全家听,脸上充满喜悦……我小时候学弹琵琶,制造了很多噪音,哥哥姐姐不愿听,想要阻止我。父亲从房间出来说他喜欢听,叫我到他的屋里弹。他写东西是非常投入的,周围的声音不会干扰他。我在那里弹,他在那儿写。我原先以为做学问的人都这样,可是后来,我再没见过像他那么疯狂工作的人。”
无论诗歌创作还是诗歌翻译,查良铮都独树一帜。他是中国大诗人中最好的翻译家,也是中国大翻译家中最好的诗人。查良铮离开我们已经四十余载,留下了丰厚的文学遗产。拂去历史尘埃,大师从不曾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