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史研究

明史大家南炳文:冷坐“板凳”一甲子 为留“信史”在人间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2020年4月24日9版

编者按

  新冠疫情还在全球肆虐,“世界读书日”到来。诚然,“书中没有解毒药”,但对于连续几个月禁足在家的人来说,读书的“无用之用”也许正是“大用”——抚慰心灵

  读书不能拯救世界,但一本本书、一个个图书馆,也记载着一代代人的实践和内心,可以帮助今天的人理解甚至解决困境

  近日,本报专访了明史专家南炳文先生。他过年也不休息,不惧疫情仍然着急从天津返回廊坊的办公室,他的愿望很简单:为后来的人读懂那段历史铺平道路。“研究历史为现实服务,关注现实也可以让你多长出一双看历史的眼睛”

  特约撰稿 祖伯光

  南炳文是我读南开大学历史系时的同学。1961年刚入学,系主任、著名明清史专家郑天挺与同学们见面讲课,南炳文很为先生的高雅与博学所吸引。学习兴趣浓厚。由此开始,他把志向定在明清史专业上。近六十年过去,岗位有变,专业从未变过。他幽默地说:“我是一条路走到黑了!”

  他拿出一份论文著作编年,让我这个老同学检阅。仅从1976年到2013年就有28页之多,计222个篇目,还不包括此后六年的著述。我不禁惊叹:你的这条路是大放光芒的成功之路,它像一部明清史的百科全书,既有明清两朝的断代史、《中国历史大辞典·明朝卷》等大部头的著作,又有人们未注意的众多微观研究。他不停地纠正我“著作等身、学富五车”的称赞,说明清史是个大海,就是穷其一生也难研究深透,越深入越感觉自己所知甚浅。

  本应子承父业当兽医,却读出来一位历史学家

  我最近游览天津,看过由南炳文教授撰写、书法家李德海谨书的《三岔河口记》。它石刻于天津北运河岸金刚桥处,长约百米,气势恢宏,用三千余字记述了以子牙河、南北运河三河相交处一带为发源地的天津的发展变迁,以及明成祖朱棣御赐天津之名等史实。如今这方碑文成了天津的一个标志,参观者、旅游者曾问我:南炳文是谁?这么有学问!这一问,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南炳文者,1942年1月生于河北省广宗县陈家湾头村。两岁时因玩日本侵略者遗弃的炸弹炸掉了左手。当时是著名兽医的父亲考虑儿子今后的生计,坚持让他学习一手兽医技术。他嘟囔个嘴回绝了父亲的安排,坚持读书。他争辩道,没有左手怎么给牲口灌药?命运使他没当成兽医,读书却读出来一位历史学家。

  高考报志愿像一个玩笑,他的第一志愿是南开大学历史系。仅仅因为他听说该系是个保密系,而校名中的南字和自己的姓氏相同。第二志愿才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别人说他这不是南其辕北其辙吗?最后他以广宗中学高考第一名的成绩被南开大学录取。

  他后来成名是与他非凡的苦读分不开的。学生时期,我与他同宿舍住上下铺。留给我的印象是他的床铺总是空的:晚上就寝他还没回来;早上同学们没起床他已经走了。他每天背一个硕大的书包,里面装满包括明清史在内的历史书和两大册的《辞源》等书,鼓鼓囊囊很沉重的样子。系外同学都向他投来奇异的目光,问他是谁呀?他把书往图书馆大桌面上一放,对面的同学都看不到他的真面目。

  老师提倡读书学习要博和约。他的博是广泛的。学生时代他就通读了《论语》《孟子》等儒家和诸子百家的著作;也通读过《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等史书,在学习明代资本主义萌芽时,他初涉马克思的《资本论》,之后又通读了《资本论》。涉及明清史的著作是他必读之“约”。

  他认为不博则眼界难开,不约则游骑无归。课堂上,老师讲的历朝历代他都尽量学深学透,触类旁通。低年级就自学高年级课程,校外学者来校做学术报告,他也积极去旁听。他还自创性把历朝地名变迁标注在地图上以备查考。全班同学都信服地公认他是学霸。有什么问题请教他,均能得到满意的答复。大学五年考试成绩门门是5分,没有一个4分。

  大学毕业分配到中国社科院近代历史研究所,之后又回到南开明清研究室。其间被借调国家博物馆主持设计明代部分的布展,三年中对明史的方方面面和首次接触的文物实物进行较系统的整理和研究。初出茅庐,以其各方满意成果显示出扎实的功底。

  史学界同行口中的“南炳文精神”

  上世纪70年代后期,他做了郑天挺先生的助手,近水楼台先得月,在郑先生的指导下,把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作为入门书。同时他也阅读范文澜、吴晗等名家的著作。作为明史领域的跋涉者和探路人,其阅读量、写作量和用时之长是难以想象的,以至于他的右手和残手都磨出了老茧。

  上世纪80年代,他和一位老师撰写了百余万字的纪传体《明史》(上下册),并先后于1985年和1991年出版,填补没有长篇明朝章节体断代史的空白。在写作上加强了薄弱的明代中期的资料的收集和研究;立论、叙事皆以原始资料为依据,力戒捕风捉影,秉笔直书,实事求是,排斥歪曲真相,任意褒贬;把创新当作生命,在研究的重点上尽量酣笔浓墨;坚持史论结合,提出明代三百年的八点经验教训。该书一出版便引起史学界的阅读兴趣。国内大部分高校把它作为学习明史的重要参考教材。日本东京大学等20所高校历史专家联合编写的一部著作对这部《明史》作了重点推介。天津市和教育部评选明史为优秀图书一、二等奖。2011年,南炳文又作为《清史》上册副主编和下册主编,在大家共同努力下完成全书的撰写任务,并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同样受到史学界的好评。

  在《明史》撰写过程中,南炳文发现在位48年的明神宗的《万历起居注》,其中多有史学界未太注意、《明实录》不曾记载的重要内容,具有重要价值,但是该书无全本,其残本分存中国和日本,内容几乎各占一半。为了收集日本部分,他用11年闲散时间学习日语。每天早晨起来一边帮助夫人吴艳玲打扫房间,一边收听电台的日语广播。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达到阅读日语文献和日常对话的水准。他的学术名气早已名扬日本,因此受日本明史研究会会长山根辛夫之邀,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三次去东瀛进行学术交流。中文版本的万历起居注在日本是珍藏本,日本朋友帮忙将其中独有者全部复印出来。加上天津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收藏的版本,共整理出574个月的接近足本的《万历起居注》。最后由南炳文辑校成六册300余万字的《辑校万历起居注》。

  之后他又校勘了《校正泰昌天启起居注》。2010年陆续出版,均获得全国优秀古籍图书一等奖。史学界同行都称它体现了“南炳文精神”,赖有他,才有了这两部重要图书。人们从中看到万历(明神宗)在废除宰相制度后,和大学士以及宗人府等机构官员办公处理事务的情景,它涉及的朝政领域十分广泛。

  几千年来中国历史记载未断就在于“二十四史”的接续存在。盛世修史,由国家下达的修订《明史》重点工程,2007年由65岁的南炳文披挂出征,主持召集十几名学者教授,取其所长、按部分工,在郑天挺等教授上世纪50年代第一次修订的基础上继续前进,重新标点、勘误、考证,写出《校勘记长编》。在这次修订中重新发现8400多条错误。每位专家完成自己的任务后,均由南炳文再通读订正一遍。用他工整的蝇头小字,把有些篇章改成“大花脸”,以弥补其不足。他说自己的任务繁重,但没有这些专家学者的合作是难以完成这次修订任务的。

  南炳文形象地比喻他们的修订就像法官断案一样,天天当法官,天天断案。法官要把案子断准,就要沉下心来听原被告双方陈诉,不可听一面之词。要深入调查,要使有关证据形成链条,收集详尽资料、充分证据再加上有关的论辩推论,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不能让错误遗漏,再留下历史性的遗憾。

  婉拒电视台讲史,独坐与古人对话

  他率先垂范。明代著名画家诗人沈周,为接收粮长年度任务,曾代父赴南京听取圣旨,此为其人经历中影响颇大之事件。但其发生年代,由文徵明为其作行状起,一直误记传世,共有年十一、年十五两说。南炳文据明代制度及沈周现存诗文详密考证,得出年三十四之真相,使这位大艺术家、诗人的人生道路更为清晰。为此,他写出沈周游南京年岁考证长文8000字,引用史书达20余部,由此可见艰巨的《明史》修订工作之一斑。历时整整十年功,《明史》修订已完成定稿,修订的《明史》校勘长编共有300多万字,修订版的《明史》将于一两年后出版。

  78岁高龄的南炳文没有休整,又领衔主持团队进入《明实录》的整理和研究。这个早在2013年下达的又一国家社科重大研究项目,虽然已经做了几年的大量准备工作,但这一典籍长约1600万字,工程更为浩大,因此整理和研究工作非常艰辛。民国时期,在胡适支持下,著名学者傅斯年曾主持这项文化工程,断续进行31年,仅完成了约百分之五到十的工作量,约百分之九十的工作量则要由南炳文团队争取在2022年完成。目前已进入紧张的整理与研究中。

  南炳文常说,等完成这些任务已经八十多岁了,必须惜时如命。他没有节假日,没有中秋节,没有大年初一,没有颐养天年,每天工作约十个小时。回家之路是他的散步,吃饭时间是他短暂的休息。2016年南开大学文科图书馆搬迁到津南校区。他从八里台校区工作室到新校区查阅资料,一天往返要花上两个半小时,这是他绝对不能消耗的宝贵时间。正当如此,廊坊师范学院要他兼任特聘教授。他看到该校图书资料、多种四库全书齐全便答应下来。该校为他提供了工作室和食宿便利,这对他完成这项国家级重点工程非常有利。

  有个时期社会流行戏说明史。因为他是著名明史专家,又曾是全国明史学会的会长。有的电视台请他讲明朝的那些故事,安排每周一次,待遇丰厚,但被他婉拒了。他要把时间用在学术研究上。为了集中精力,他约束自己每年尽量只参加一次外出的学术活动。他说,真正的学问是你忘记周围的世界,去和史实相融合。一个人独处而不寂寞,是在一个空间里与古人对话。

  他从学生时代到现在变换了许多工作室,而他都是在其中被数不清的书刊埋没。这个形象一直未曾改变,就像电影镜头反复地回放。也许有人认为他是个书虫。其实他早年却是文艺骨干,会识谱会教歌,能背诵许多诗词。但他这些特长只不过被专一的明清史的学习和研究压住了。有人说过幸福应该是快乐与意义的结合,他也叙述过自己的快乐:在苦读研究之初,往往存在疑点,而疑点会成为悬念。它吸引我们的注意力,想放也放不下。吃着饭想着它,回家路上骑车也想着它。最后想通找到答案就会异常兴奋,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愉快和享受。

  他的经历本身就是一个楷模。他为大学生和研究生开设的明清史及文献学课程,大家都愿意去听。多年来,他培养的硕士生、博士生及博士后近百人,是全国优秀博士论文明史的唯一指导教师。有些研究生成为中国社科院及南开大学等十几所院校有关专业的学术带头人,他曾获得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并享受国务院专家津贴。有人写诗赞道:一生拼搏欲何求,不计利益身后名。明清一梦六十载,高龄驰骋亦英雄。

  近六十年过去了,南炳文从青春到白鬓。作为国家任务的担当者,他依然精力旺盛地工作着。他和众多学者教授共同付出的繁重劳作结出硕果。重新修订的《明史》和一两年后将完成整理研究的《明实录》,长达两千多万字的巨著将会与广大读者见面,并永远留存在灿烂的中国历史上。人们会更加准确方便地了解明代历史上的两部“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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