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的几位老先生
来源: 《文汇报》2024年5月21日第8版
陶慕宁
本文所记的五位老先生,舒芜先生生于1922年,卒于2009年;其他四位先生生于上世纪一〇年代,谢世于上世纪末,冥寿悉已过百。
一九八三年,是我在南开大学中文系读研的第二年,彼时的南开中文系只有三名教授,还没有资格独立评审晋升正教授。系里拟拔擢几位副教授升职,遂印制资料,委派讲师李剑国赴京拜谒几位同行专家审核鉴定。李剑国是我的师兄,长我八岁,山西灵丘人,一九八二年研究生毕业留校。因为他不熟悉北京的道路交通,而我是个老北京人,故系领导命我陪同前往。
正是初冬的十一月下旬,那天近午,我们俩在北京站下了火车,考虑到距离建国门外的社科院不远,而鉴定专家有文学所的范宁先生,便步行前往路南的社科院宿舍。事有凑巧,行至社科院对面的路边,恰遇范宁先生独步而来。范先生是李剑国硕士论文答辩的主持,故晤面颇为亲切。我俩呈上南开某副教授的资料,范先生略事翻阅,即娓娓言道:这位先生我很熟悉,他的研究主要是搜集罗列资料,但没有自己的见解,也没有相关的论述,我认为还不适合晋升教授。
范先生谈了约三分钟,我们便在路边分袂。寒舍在建国门内,距此不过一箭之地。便与剑国兄同至家中见了母亲,草草午膳。旋即乘公交至海淀北京大学拜谒周祖谟教授,周教授是鼎鼎大名的语言学家,还是我叔父陶麐(1946年入辅仁大学国文系)的老师。不过那个年代电话尚属稀有之物,大学教授家里也没有电话。系里只是给了我们需要拜访的各位专家的居处地址,我俩循此先入北大中文系院内,询知燕南园方位,乃出校门,择路寻访。很快便步入了一个小区,即燕南园,乃北大教职工宿舍集中地。说是小区,易生误解,实际更像是一个整饬的村落。每户一个小院,可种菜植花,篱笆门,红砖砌成平房两间,水泥铺地,垩粉涂墙。我俩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周宅。排栅而入,一位老先生启门迎进。望之面色清癯,仪态隽雅。心想必是周先生,寒暄之后,果如所料。屋内仅有简单的桌椅,我俩落座,见周先生不时用铁箸调理屋内的蜂窝煤炉。询知来意,稍事翻阅我们带来的一位语言学副教授的材料,便道:“我不认识这个人,不了解他的水平。我也从来不做这种评审鉴定的事。南开有邢公(邢公畹,著名语言学家,教授,时任南开大学中文系主任),让邢公来评。”
时隔四十年,周先生当时掷地有声的言谈犹历历在耳,没齿难忘。他说完之后,气氛确实有些尴尬,我们也只得告辞离去。不过,老先生那种孤介清贞、傲然阅世的风神却深深地植入了我的脑际。
翌日,天气骤变,大风扬尘。白天,我俩冒着漫天的沙尘先后到和平里和劲松拜谒了两位专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日薄西山,风势未减,很快便暮色沉沉。我们又乘公交至玉渊潭附近新建的高层楼房访谒王利器先生。王先生是著名的古典文学专家兼文献学家,著作等身,曾在北大等多所高校任教。我经常翻阅他的《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早就期待亲聆謦欬。那时候的北京尚处于百废待兴的状况,还没有二环线,遑论三环、四环,九层以上的高楼寥寥无几。我们来到王先生所居的楼下,但见周边正大兴土木,数十辆铲车、大吊车在昏黄的路灯下轰轰作业,震耳欲聋。我们乘电梯至六层王宅,叩门而入。时王先生已年过七旬,退休居家,而精神矍铄,温润亲和。引我俩步入一书房,不过七八平米,四壁图书至顶,一套台湾版的《道藏》几乎占了一面墙。他告诉我们:这是单位新分的房子,比以前大有改善,就是书多的没地方放。听说我俩是为了朱一玄先生晋升之事来京拜谒,十分高兴。说与朱先生弱冠即相识,且曾同窗,极力推许朱先生之人品学问,认为早该升教授了。谈了半个多小时,我俩起身告辞。王先生执意送出,却不乘电梯,沿阶步行而下,说是要锻炼身体。
此行最后谒见的一位专家是舒芜先生,地址在崇文门外的巾帽胡同,距寒舍亦不远。我对那里非常熟悉,因为先父的好友,多尔衮的十一世孙金寄水先生家便在此巷。舒芜先生本名方管,学名方硅德,字重禹。出自著名的安徽桐城世家,方氏文脉绵延数百年而不衰,故舒芜先生之学殖腹笥亦自不凡。我们循路找到巷内路北的一处小院,排闼而入。院子不大,四面平房,但不是四合院的格局。门窗都是新刷的红绿相间的油漆,很整洁,也很俗气。我们叩响西边的房门,一位身体微胖的先生笑容可掬,正是舒芜先生,迎我们进门。时方过午,但屋内阒黑,竟无一扇窗户取光,且进深不浅,看不到尽头,只能靠一盏昏黄的电灯视物。先生看到我俩惊讶的表情,哈哈笑道:“这就是我住了好多年的房子,我给他起了个名,叫蜘蛛洞。”又指了指地上的几个大包袱,说:“我马上就要搬家了,这回是楼房,不用白天开灯了。”得知我们带来的是罗宗强先生的代表作及相关资料,对罗先生评价甚高,说是功底扎实,论证深湛,欣然同意晋升。我们在舒府逗留也不足一小时。
本文所记的四位老先生皆已谢世多年,且与我仅一面之交,为时亦短,只能聊述梗概,略同剪影。与我同行的李剑国教授,今也已年过八旬,著作等身,是享誉宇内的著名学者了。
第五位记王达津先生。与前几位不同,王先生是八十年代前期南开中文系的三位教授之一,一九八五年我研究生毕业留校,便忝然成了他的同事。我的导师宁宗一先生称他王达老,我们这些晚辈遂也如此尊称老先生。王达老祖籍通州,武汉大学毕业,又在西南联大唐兰先生门下读研究生,学富五车,才气横溢,他的文章既可写《尚书》《庄子》,又可论《金瓶梅》《红楼梦》,信笔挥洒,卓荦不群,而身形瘦小,道骨仙风。我的母亲也出身通州王氏,还毕业于通州女子师范学校,不过据说祖籍是浙江山阴,与王达老究竟是否一个家族,不能确认。我当然更不敢借此攀附王达老。
记忆深刻的是两件事,一是一九八六年秋季,我当时很想学习老先生的授课经验,听说王达老在讲“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便于下午两点按时来到主楼阶梯教室。里面已坐了一百多人,但都是三四十岁貌似公务员的人,一看就不是南开大学的学生。我便在前排落座,为的是仔细观摩王达老的风采。很快,王达老按时入场,听众鼓掌。彼时老先生已七十高龄,衣着简朴,精神矍铄,坐于讲台后,从裤兜里掏出薄薄一册线装书,似是《昭明文选》中的一册,内有范晔的《狱中与诸甥侄书》,边看边讲。老先生的讲法似是自我陶醉于范晔之文,念一句说一句,全然是欣赏赞颂的声口。约半小时许,下面一位听者举手站起来说:“这个您上次讲过了。”老先生答曰:“哦?是这样?”听众都笑了。他便往下翻了几页,继续讲读。读到“吾书虽小小有意”一句,放下书,对众人说道:“吾书亦小小有意。你们谁想要我写的,可以告诉我,我给你写一幅。”大家都热烈鼓掌。讲到一处,老先生起身转向黑板,脚下一滑,险些仰面跌倒,下面不禁一阵惊悚。幸而无事,他在黑板上写了一个“褻”字,果然十分好看。
第二件事已经是十年后的春天,某日在八里台校门口不期而遇,王达老看见我,便说:“你是陶慕宁吧。听说咱俩还是亲戚?”我只能唯唯寒暄,不敢确认。老先生忽然说道:“他们全错了。‘文不加点’就是‘文不加减’,既不加又不减,‘点’的意思是‘点’去,就是减去,根本不是文章不加标点的意思。”走出校门,便与老先生分手了。事后细忖,觉得王达老此说高屋建瓴,于训诂学大有裨益。
一九九七年我奉命客座韩国岭南大学,而王达老于是年驭鹤西行。未能亲临丧礼,至今引为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