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史研究

感怀陈省身

来源: 津云 2024年12月3日

陈 杰

感怀陈省身
陈省身先生2001年10月23日在南开大学谊园留影

感怀陈省身
陈省身先生在南开数学研究所同学生一起聆听数学讲座
    (以上图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今年12月3日,数学大师陈省身先生离开我们整整20年,前不久,老人生前居住的南开大学“宁园”——“几何之家”焕新开放。灯又亮了,仿佛主人归来,他面容清癯,眼神深邃,言辞开朗。

  我多次采访这位朴素老人的情景浮现在眼前。经过岁月淘洗,最为沉淀的是大师的精神品格。先生生前挚友、几何学家布莱恩·劳森说,陈省身对数学重要的贡献在他的人文方面。另一位几何学家罗伯特·格林则说,数学上领导者的表现形式,存在于他同行的思想认同和数学的灵魂之中。

  选择:中国科学家要做“好的数学”

  陈省身先生1985年在母校南开大学创立数学研究所,宗旨是“立足南开,面向全国,放眼世界”,希望为全国在数学方面愿意潜心研究的人创造一个适宜的环境,让青年人尽早地懂得欣赏“好的数学”。1992年,陈省身在中国自然科学基金会成立十周年学术讨论会上提出“什么是好的数学,什么是不好的或不太好的数学”:“有些数学是有开创性的,有发展前途的,这就是好的数学。还有一些数学也蛮有意思,却渐渐地变成一种游戏了。所以选择好的数学研究方向是很要紧的。”这是陈省身的忠告。

  1994年,陈省身在上海数学会作报告再次论述这一问题,他认为,好的数学问题应满足两个条件:一、易懂。二、难解。问题应是困难的,但又不是无法解决以致使人们白费力气。而且,他在多个场合明确说:“我们搞数学的人相信,假使数学是好的,一定会有应用。”“数学仍旧是整体的,纯粹数学和应用数学不能分开。纯粹数学不能空虚,它需要实践,需要应用数学来指示正确的方向。”

  陈省身的学生、中科院院士陈永川说,陈先生最强调的是要做好的数学,要让自己有看家本领。什么是好的数学,选择很重要。陈先生认为课题的选择是发展中国数学的关键问题。要选择好的课题,不仅需要远见,还需要勇气。

  陈省身先生说他是在正确的时间,选择了正确的方向,去到了正确的地方,找到了正确的老师。求学南开、步入清华、负笈汉堡、追随嘉当、返回西南联大、走向普林斯顿——这是陈先生青年时光里的几次选择。他在别人梦想去美国时,选择去了规模不大、却有第一流领导者的德国汉堡大学。随后他选择的导师嘉当引航的微分几何方向也非最热门。他的选择表明了他的智慧和勇气。做数学需要选择,人生也需要选择。

  陈省身说,数学是一门广泛而复杂的学问,自然需要吸收各方面的知识和观点,但更重要的是要有个人的风格。“我做学问,不赶热闹,有自己的想法,只选择最适合自己的工作去做。”他劝告年轻人,做学问应该“去找这方面最好的人,一定要想达到最高峰”。

  选择“好的数学”“达到最高峰”对我们每个人为学、做人乃至事业的发展不是都有启发吗?

  著名的代数几何学家格里菲斯说,一个初入门的学生需要学习的不只是事实和技巧;他还需要吸收一种数学的世界观,一套判断问题是否值得研究的标准。

  2004年11月29日,陈省身先生住进医院,当晚对来看望他的南开大学校长侯自新说:“我们大楼(指南开数学研究所,现陈省身数学研究所)有了,这个楼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做好的数学。”先生弥留之际的嘱托:中国科学家要做“好的数学”。

  诗化:身上洋溢出来数学的美

  哈佛大学教授拉乌尔·博特初见陈省身“一见倾心”:“从他身上洋溢出来的数学的美,以及在他所有授课中体现出的对几何学的爱,再加上属于中国人的世界观,都使他充满了魅力。”

  陈省身著述乃至讲学的特色是朴素、简约、轻灵、准确、易学,讲演还时常伴有幽默,给人以美的感受。

  “天衣岂无缝,匠心剪接成。浑然归一体,广邃妙绝伦。造化爱几何,四力纤维能。千古寸心事,欧高黎嘉陈。”这首诗是杨振宁先生赞叹陈省身1945年在美国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发现的“陈类”(Chern Class)不变量,其理论观念为整体微分几何奠定了基础。杨振宁说:“它不但是划时代的贡献,也是十分美妙的构思。”

  “陈类”成了陈省身再传弟子刘克峰做研究的主要工具之一,刘克峰感觉到了它的美妙。每次给学生讲到“陈类”,他都会说,要学漂亮的而且永不消逝的数学,“陈类”就是。100年后,即使许多数学领域消失了,“陈类”也不会,因为它太美了,它抓住了整个领域的灵魂。数学里只有美才有生命力。数学家就要追求这样的美。没有美的数学就没有灵魂,没有灵魂就枉谈生命。“陈类”之于数学就像西湖之于杭州,无论什么角度什么季节,都有令人心灵颤动的美。刘克峰说,大数学家就是从最简单、人人看得见的平凡里挖掘出美妙。

  巴西的几何学家曼弗雷多·佩迪高·杜卡莫曾说,在陈省身的事业刚开始时,微分几何之树几近枯干,而在陈省身的晚年其则是一座茂盛的花园,有着鲜艳的色彩和各种各样的分支。就如德国物理学家普朗克纪念同行赫兹时说:“凡是在他那个领域从事研究工作的人,一个也无法摆脱掉他的影响。这种影响是千丝万缕存在着的;他的创作果实便是他在他的论著中撒下的种子,遇上适宜的土壤,这些种子当会发出新芽……”在微分几何繁茂的花园里,陈省身言传身教播撒下的种子,也在不断发芽、生长。

  陈省身是一位淡泊名利的数学大家。在谈到“数学没有诺贝尔奖”时,他做了这样的结论:“数学上简单而困人的问题很多。生活其中,乐趣无穷。这是一片安静的天地;没有大奖,也是一个平等的世界。整个说来,诺贝尔奖不来,我觉得是数学的幸事。”诺贝尔奖太引人注目,会使数学家无法专注于自己的研究。陈省身向往安静、自由与平等的生活。参观了罗汉堂之后,陈省身多次说过:“名利要看得淡一点,人们只记得几个菩萨,是记不得罗汉的!”他告诫同行,不要“虚名涨高,数学退步”。

  陈省身一生不喜欢当什么“长”,也不计较别人的评价,得不到“奖”也无所谓,他奉行“三不主义”:不去争荣誉,不和别人比名利,不担任影响数学研究的行政职务。“研究数学不是为得奖,大家甘于平淡,远离功利,陶醉于数学。”他这样说。

  有熟识陈省身的学者认为,他对人、对事有独特的看法,非常脱俗,常令人觉得他是超越“现实”而生活的人。数学大家的学术成就正是其人生态度的投射,是他对人生抱有与众不同见地的结果。

  在很多人眼中,每一个数学公式都是诗,有和谐、简洁、对称的美。理性思考的最高方式就是审美。陈省身先生喜欢陶(渊明)李(商隐)其诗,喜欢老庄哲学,喜欢武侠小说乃至探究历史,度过了诗化、审美的几何人生。

  献身:让中国的数学站起来

  陈省身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前辈和同事爱因斯坦曾说:“不深入研究科学创立者的个性发展,当然也可以理解和分析科学的内容。但是,在这种片面的客观的叙述中,某些个别的步骤有时候就会被看成是偶然的成功。我们只有通过追溯那些开拓了方向的科学家的精神发展,才能理解这些步骤是怎样成为可能,甚至是必然的。”

  1985年在南开数学研究所的揭幕式上,陈省身深情地说:“我的最后事业在祖国。”“为南开数学所、为中国的数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1992年3月,他写给自己的博士生、后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张伟平的信中说:“‘让中国的数学站起来’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同年秋天,陈省身在回复张伟平的信中又语重心长地写道:“看着现在的世势,我想中国的前途是很有希望的。在中国能建立一个基地,比写一百封求职信要有意义。问题在自己对于数学工作的信心:在自己工作的范围,是否在前沿?”

  1988年在南开数学研究所举行的“21世纪中国数学展望”学术讨论会上,陈省身说:“中国数学的目的是要求平等和独立。我们跟西方数学做竞争,不一定非要最优秀,像赛跑似的,非要争个第一第二不可。但是一定要争取实质上的平等,在同一起跑线上各有胜负,互有短长……中国数学不一定跟西方数学做同一个方向,却具有同样的水平。”

  建设“21世纪数学大国”被称为“陈省身猜想”。他苦口婆心地说:“如何使中国数学在21世纪占有若干方面的优势……就是要培养人才,找有能力的人来做数学。找到优秀的年轻人在数学上获得发展。”“中国科学的根子必须在中国。中国科学技术在本土上生根,然后才能长上去。”1991年5月,陈省身把自己的演讲稿《怎样把中国建成为数学大国》送给江泽民总书记,并说“我最大的心愿是把中国建成数学大国”。

  陈省身认为,中国数学的发展已具有充分的条件:(一)要有信心。千万把自卑的心理放弃,要相信中国会产生许多国际第一流的数学家。也没有理由中国不能产生牛顿、高斯级的数学家。中国应建立若干基地。交流仍是必要的,但应求逐渐对等。(二)希望社会能认识中国成为数学大国是民族的光荣,而予以鼓励和支持。例如:不要把数学家看成“怪人”。中国没有出牛顿、高斯这样伟大的数学家是社会的、经济的现象。要提倡数学,必须给数学家适当的社会地位和待遇。愿中国的青年和未来的数学家放大眼光展开壮志,把中国建为数学大国!

  我们不能忘记,晚年的陈省身先生孜孜矻矻于在中国本土建立培养高级人才的机制,把中国的数学事业搞上去。从1980年到1986年举办七届“微分方程和微分几何国际讨论会”,开办暑期数学研究生讲习班;设立陈省身数学奖;创设南开数学研究所,组织“学术活动年”;发起、筹办北京第二十四届国际数学家大会,中外4000余名数学家与会,成为新世纪中国建设数学大国的标志。

  耄耋之年的陈省身因脊椎压缩需坐轮椅,为了“让中国的数学站起来”,他依旧活跃于数学研究,四方奔忙……他和夫人郑士宁把遗产、骨灰留在南开园、留在了天津。天津因为曾生活着这样一位科学伟人而荣耀。先生生前的心愿是:“选择回津定居是想在有生之年多做些工作,把天津变成数学研究中心。”

  多年来,受到他的教益、受到他的感染、受到他的召唤的中国学子难以计数。回答一生主要贡献是什么?陈省身说:“我没有什么,我只是整个人完全贡献给了数学。”“我想证明,外国人能够做到的,中国人也一样能够做到,甚至做得更好。”正是这种情怀,伴随他走完人生旅程。

  著名的分析学家菲利克斯·白劳德认为,陈省身深深地依恋着自己的祖国。他是一个高尚而谦虚、集数学家与中国知识分子君子气质于一身的人。

  与陈先生有半个多世纪渊源的南开大学党委副书记、副校长胡国定生前曾讲起,为了使中国成为数学大国,在中国的土地上建立起能独立培养高级数学人才的基地;为了证明中国人与外国人一样完全有能力作出世界水平的杰出贡献,使中国数学家在国际上能与外国数学家“平起平坐”,陈省身数十年如一日,一点一滴的无数活动中,无不渗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的灵魂。

  晚年的陈省身经常说,中国如何有希望,即:“每个人把现在做的事情做好了,这就是很大的成就,中国就有希望。”“大家各尽所能,每个人尽心尽责把手头的事情做好,中国就有希望。”这朴实隽永的话,是他给每个青年人的礼物,也是我们今天倍加感怀陈省身先生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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