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史研究

我心中的翻译家李霁野先生

来源:《南开大学报》2024年5月15日(第1467期)第3版

我心中的翻译家李霁野先生
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出版的李霁野译《简·爱》

宋德利

挟山超海,忐忑寻师

2024年4月6日是翻译泰斗李霁野先生(1904—1997)120岁冥诞。作为李老的一个名副其实的亲传弟子,在这特殊的时日,追忆先生对我闭门施教、耳提面命的场景,令我感慨万千。

去今久远的1970年代,我从事军事翻译。1980年代我从事外贸翻译。其间有一段意义非凡的小插曲,即经过考试,被铁道部录用。1981年8月13日至1983年8月13日,我在伊拉克第二大城市,与土耳其接壤的摩苏尔,担任底格里斯河摩苏尔水坝工程劳务翻译。此间,我开始利用业余时间翻译英文小说。这也正是我坚持一生的文学翻译事业的发轫点,具有里程碑意义。

1983年春,我翻译几部英文小说之后,开始思考找一位译界行家请教。思来想去,想到仰慕已久的李霁野先生。一是因为先生是饮誉中外的文学大师,二是因为我在南开大学外文系就读时先生是我们的系主任。琢磨几天之后,我一狠心,就往南开大学给先生写了一封信。之后我便心情忐忑地等待回音,曾怀疑自己是否在挟山超海,做不可能之事。

天外来鸿,如获至宝我写信的日期现在早已忘记,不过很快就收到了先生的回音。先生写信的日期是1983年6月29日。我真是喜出望外,这千里迢迢的天外来鸿,简直是无价之宝。别的不说,光说在翻译界,先生就是一位重于泰山的巨擘,我乃一介轻如鸿毛的小卒。无论从哪方面讲,我们之间的差距都不啻天渊之别。能收到先生的亲笔信,我的激动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时至今日,我一直把这封信放在身边,作为衡量我翻译的标准。

先生在1983年6月29日的信中阐述了他的翻译观点:“我主张直译,只要中文能合规范,看得懂,要尽量保存原文语言风格特色。这点难做好,但要努力。译文晦涩难读,不能算直译,只是死译。好的直译能本身成为好文章,与意译并无矛盾,改动太多的所谓意译,与硬译同样不可取。形容词过多是一困难,可以用简练的中文达意,不一定逐个照搬。句子太复杂太长,可以适当化为简短。接联词太多,有时在中文无必要,可略。”

登门造访,闭门受教

1983年8月13日,我在伊拉克的两年合同期满回国。回到天津后,我立即迫不及待地给先生写信,表达了想尽快拜访求教的心情。1983年9月17日,先生给我回信道:“14日来信收到。这几天比较事多,若19日晚7:30左右可过来会。医嘱谈话不宜多,但无大碍。”

事情发展很顺利,我如约前往天津市和平区大理道登门拜访仰慕已久的恩师。谈话十分融洽。先生平易近人的大家风范一下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使我之前一颗忐忑的心很快平静下来。虽然医嘱先生不能多谈,但先生依然海阔天空,滔滔不绝。先生所谈话题涉猎甚广,不仅毫无保留地向我介绍他自己的翻译历程和体会,还慷慨激昂地针砭时弊,尤其对教育界所存在的诸般不正之风,更是疾恶如仇。

在谈到个别教师不是老老实实地做学问,不去勤勤恳恳地教书育人,而是为自己的私利到处钻营时,大有拍案而起之势。先生的这番谈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至今仍如余音在耳,恐怕今生今世也难以消散。先生慷慨陈词,活脱脱展现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一辈教育家坦荡的胸襟。与先生零距离接触,亲耳聆听先生的谆谆教诲,不仅令晚辈受益匪浅,还令我颇感意外,因为此前我一直对像先生这样的国宝级人物,敬则敬矣,然而诚惶诚恐,畏惧之心不可谓不重。但先生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态度,使自己对老人家的敬畏之心立即消弭净尽,也因而使我茅塞顿开,原来大智大慧如先生者,对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会如此谦和!

切磋学问,吐胆倾心

美国作家詹姆斯.蔡斯的侦探小说Tiger by the tail的译稿在天津日报“蓝盾”杂志社发表,取名《噩梦,30小时!》。此后,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计划出版。我就书名问题向先生请教。原著的英文名字“Tiger by the tail”来自“Catch the tiger by the tail”这样一句谚语。意思是说有时候人们做事要冒险,就如同抓住一只尾巴,但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动物的尾巴,很可能是一只老虎尾巴。

本书讲一位银行职员结识一位歌女,结果证明结识新欢,正如抓的是老虎尾巴,历经艰难险阻,几乎丧命。我就另起炉灶,取名《新欢恶梦》。先生于1984年3月4日给我回信表示:“你对一部书译名想不定,这情形常有。我一向照译原字,只要尚可像一书名;但如来信所说的情况,势必另想办法。就书的内容讲,我以为《新欢恶梦》似乎较好。”

根据先生的意见,我把书名确定为《新欢恶梦》,但出版后的书名被简化为《新欢梦》。在这封信中,先生根据自己的实践,提出译书名的一般原则和特殊原则。而这同样反映出先生向我阐述的直译和意译的概念和关系。这件事同时也真实地反映出一代鸿儒在帮助晚辈后生时以诚相待的高尚情操。

高山仰止,过化存神

李霁野先生因病于1997年5月4日晨在天津逝世,享年94岁。“此人虽已殁,千载有余情”。先生高贵的品德、渊博的学识、勤奋的精神以及卓越的成就,早已载入中国文学及翻译史册,犹如春风化雨,一直潜移默化地感染包括我在内的译者。

在随后的岁月里,我坚持英译汉和汉译英双向翻译,翻译撰写各类书稿140多部,其中重点包括中国典籍系列、古典散文系列、古典诗词系列、古典小说系列等。英译汉出版的代表作:美国著名作家罗伯特·罗宾斯的小说《爱之荒漠》和《野性》、英国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散文集《伦敦风景》、英国著名作家亚当·斯密的经典名著《道德情操论》、荷兰文学大师霍尔曼斯的代表作《达摩克利斯的暗室》以及印度大文豪泰戈尔的珍品《迷途之鸟》等。汉译英出版的代表作:《聊斋志异》选译本、《西游记》编译本、《论语》《读点儿诗经》《读点儿楚辞》《读点儿乐府》等。另外出版一部翻译自传《译心》。即将出版的包括美国著名作家梭罗的传世之作《瓦尔登湖》自译自作插图本、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再版精装本,以及《聊斋志异》12卷全译本等。

我在2016年一年之内荣获了两项终身成就奖,即翻译终身成就奖和中外文化交流终身成就奖等。为此,我赢得了“东方译魂”以及“唐玄奘第二”的美誉。

抚今追昔,扪心自问,我没有辜负先生的一片苦心。今生今世我与翻译结下不解之缘,而曾遇到先生这样高义薄云的恩师,成为先生的亲传弟子,实属荣幸之至,令我终生受益,感激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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