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何林先生的南开往事
来源:《南开大学报》2024年1月17日第1461期第3版
张铁荣
何林师从1952至1975年任南开大学中文系主任,直到1976年末才奉调北京,主持鲁迅研究工作。许多回忆录都讲述过他的感人故事。我记得有几件南开往事,在纪念先生诞辰120周年的时候,写出来告诉各位。
做教师,要有规矩
何林师主持中文系工作时,严肃认真、事必躬亲、管理严格。他根据中文系的培养目标,规范课程设置,提出强化基础,必修课和专门化课一定要讲好。他要求教师制定教学计划、写教学大纲,还要合理安排教学进度。教学大纲、选讲作品和参考资料等,都要提前刻印出来发给学生。他要求教师必须抓好教学各个环节,授课、辅导、答疑、课堂讨论都不能马虎疏漏,并且经常组织检查性听课。各个教研室还要坚持开会,研究教学问题,许多事情都在教研室会上解决。在教研室会上他和一些老讲师轮流发言,有时也争论一些问题,他作风民主、从不压制别人,我们这些年轻助教身在其中、受益匪浅。
他以身作则,亲力亲为制定上课规矩,要求教师上课时必须衣冠整齐、仪表洁净,不允许胡子拉碴、衣冠不整的人出现在讲台上,对于男教师的风纪扣他也要求必须扣上,因为这是对学生的一种尊重、是对职业的一种敬畏。
请专家,丰富课堂
何林师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开创者,他身在南开放眼全国。1952年,他在中文系开设“中国新文学史”课。在一个学期结束时,他非常郑重地宣布下个学期的新文学史课请北大的王瑶来讲,并说因为他对于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后的文学比自己熟悉。并告诉学生们既要认真听课又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有资料说李先生在王瑶面前对学生们表示,王瑶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你们也不要迷信他;既表现出他和王瑶的友好关系,同时也显示出南开的底气。1956年向科学进军时,他宣布和王瑶携手共进,开辟现代文学教学和研究的新局面。
何林师常说,中文系是不培养作家的,但是他和作家们保持着非常好的关系。他25年在南开工作,与天津作家有着紧密的联系。为了使学生开阔视野、增强课程的生动性,他还请天津作家孙犁、阿拢、鲁藜、方纪等多人登上南开大学的讲台,给大学生授课。这一传统南开至今仍在延续着。
做事情,认认真真
记得我在南开上学的时候,每个星期六下午四点半,各系各单位都要打扫卫生。那个时候学校是划分各系负责的卫生区域,我们中文系负责男生第一宿舍整个楼层,还有楼外面的一片空地。有一次我正在刷男厕所的时候,李何林先生也来了。他看了看小便池说:“这样不行,你刷了和没刷差不多!”于是他从一个布书包里拿出一袋洗衣粉,倒在一把旧扫帚上,然后刷了起来。见状我马上接过扫帚,用力一刷,瓷砖就开始由旧变新了。当时洗衣粉刚刚出现,是一种时髦的洗洁用品,一般人还买不起。几个同学看了以后十分感慨,有人小声说:“到底是教授,就是与众不同。”只记得何林师说,“你们年轻时,一定要养成讲卫生的好习惯,不要一代不如一代。”他身体力行、言传身教,与学生平等相处,而且敢于说话,一点也不怕过激的语言给自己带来麻烦。
不吸烟,禁打扑克
“文革”后期南开经常拉练,有一次中文系师生住在天津郊区蓟县下营。一天的清晨,语言学家刘叔新先生见到几个同学吸烟,他说,卫生条件差吸烟可以进行口腔消毒。于是有人就给他敬了一支香烟,卷烟刚刚点着,何林师正巧散步走过来。见此情景李先生说:“叔新啊,你怎么也吸烟呢?”刘老师顷刻大囧,马上将烟掐灭,一脸窘相,非常的不好意思,旁边的几个学生也不敢再吸了。何林师说:“吸烟对肺刺激很大,这么好的空气,你们不享受,刺激肺部干什么?”
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何林师在南开。那时抗震救灾是最重要的工作,师生们除了相互帮助、搭建防震棚,就是开会,人心惶惶;对国家前途忧心忡忡,对自己未来没有信心。有一次几个学生在防震棚里打扑克,不想何林师来看学生,见此状况他说:“你们应该在这个时候抓紧时间看看书、少打牌,不就是五十四张硬纸片吗,拍来拍去有什么意思!多读一点鲁迅对将来会有用。”大家一阵紧张,立即将扑克牌扔掉。直至今日,南开中文系的教师学生,鲜见有人打扑克。
学术上,视野开阔
在解析何林师的鲁迅研究时,我们会发现除了鲁迅之外,他还十分注意鲁迅周围的作家,关注鲁迅对他们的看法和他们对鲁迅的态度。因此他的研究是全方位的,视野也是很开放的。在写作《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时,何林师就注意到鲁迅的战友瞿秋白,首次把他与鲁迅排列在一起,并称为“现代中国两大文艺思想家”。他的《鲁迅论》一书中,不但收录了茅盾、冯雪峰等人的文章,而且还收录了废名、张定璜、尚钺、黎锦明、王任叔、郑振铎等多人的文章。除此之外,在他的其他有关现代文学研究中,着重论述过胡适、闻一多、冯雪峰、胡风、聂绀弩、萧军、萧红、丁玲、许寿裳、李霁野、曹靖华、王冶秋、夏衍和周作人等许多作家。他认为凡与鲁迅有关的人也应该进行研究,这样可以拓展鲁迅研究的空间。
我们南开作周作人研究,跟何林师也有一定的关系。工作开始的时候,面对浩瀚的各种资料,一时无从下手。是何林师首先破例批准我们查阅保存在鲁迅博物馆的全部《周作人日记》,研究工作才得以顺利进行。那时进鲁迅博物馆资料库查一些东西,需要馆长批条子,还不能拿出去。我们在那里足足工作了两三个月,把周作人日记精华部分全抄了下来。可以说,要是没有何林师的支持,我们就作不了这个研究。他认为,要回忆鲁迅,早期的周作人是绕不过去的存在。他还提出要注意周作人污蔑鲁迅的事,什么“破脚骨”啊等等,不可相信。因为鲁迅是要革命的,周作人是有问题的人,很自私,尤其是在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他投敌叛国。在这一点上,何林师提前给我们打过预防针。李先生那时的想法很简单,他生怕我们犯错误。
周作人研究到20世纪80年代才起步,但是要批判地研究,还没有到今天这个程度。记得当时南京的《文史资料》杂志有一篇文章,说周作人是中共所派遣。后来,鲁迅博物馆就专为这件事开了一个讨论会,请了当年的地下工作者、鲁研界的一些人,包括一些鲁迅研究工作者。我国第一批周作人研究者都是从鲁迅研究起家转行的。虽然大部分人对周作人都是持批判的态度,但当时已经有了一个共识:周作人是一个大的散文家。这是鲁迅的观点,鲁迅曾经对斯诺说过,周作人是中国最大的散文家。那个会之所以能开,我们的《周作人研究资料》《周作人年谱》出版,与何林师的关怀指导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怀哲人,难忘风骨
在中国最早的那批鲁迅研究专家中,为什么最令人佩服是李何林先生。因为他始终站在正确一边,捍卫五四以来鲁迅的战斗传统,根据中国国情旗帜鲜明地提出“保卫鲁迅”的口号。因为他不是学院派的学者,所以对于中国社会看得比一般人清楚,对于鲁迅意义的理解也比一般学者显得深刻。
他从鲁迅那里知道中国人的德行,社会上犹如一潭死水,民族的集体记忆很差;学界相互不服气,谁有名就灭谁,有很多问题争来争去说不清楚。所以他从青年时代就认定了一个真理,只要跟着鲁迅走就不会错。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铮铮铁骨,以鲁迅的是非为是非,最看不得的就是一些人对鲁迅说三道四。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容不得有人“搞鲁迅”。
何林师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在全国的大学里有影响。因为他毕竟是教育家、鲁迅研究的专家、现代文学研究的专家,加上他参加八一南昌起义的老革命经历。文艺界的多次运动中数次整他、批他、疏远他、打击他,但是就是动不了他。当然,有些人对何林师也是如鲠在喉,却没有办法。这主要来自他的刚正不阿、无私无畏、一身正气、铁骨铮铮,和那种浓浓的鲁迅精神。1976年,何林师接受任命离开南开大学,奉调北京任鲁迅博物馆馆长兼鲁迅研究室主任,专门从事鲁迅研究工作。
承遗志,情深意长
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奉命从南开来到北京,跟何林师进修。在李先生的指导下通读了《鲁迅全集》,参加了《鲁迅年谱》的修订工作,耳濡目染在先生身边,看到了他的很多人生细节。那时候他坚持鲁迅研究室人员坐班,我们最年轻都是“夜猫子”,午饭后在资料室海阔天空谈文学、说历史,何林师则在办公室给各地的研究者回信。下午两点钟,除了开讨论会之外,他要到各个办公室看一看,吓得我们都不敢多睡午觉。我读他的《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最难忘的有这样一段话:“有人说,孔夫子是封建社会的圣人,鲁迅则是新中国的圣人。那么,我们可以说,埋葬鲁迅的地方是中国新文学界的耶路撒冷,《鲁迅全集》中的文艺论文也就是中国新文学的《圣经》。”我以为,在中国的鲁迅研究中,他的这个评价没有人能够超越。我离开北京要回南开的时候,请李先生写一幅字留作纪念。李先生说我很少写字,写这个,你不要告诉别人。他给我题的是转引周恩来总理的话:“每当想起中途牺牲的同志,就感到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必须加倍努力,连已经牺牲了的同志未尽的那份工作也要完成。”对这幅字我的体会就是,李先生和周恩来总理都是爱南开的,他希望我回南开以后,踏踏实实地读书、认认真真地工作,做一些别人不能做、不愿做的事情,就像周恩来总理那样做先烈们没有完成的工作,奋发有为、永不停歇。
何林师去世后,邢公畹先生在代表中文系写的唁电中,对于何林师在南开大学的贡献作了高度的评价。他说,李何林为南开中文系“呕心沥血、使具规模,擘画周详、蔚成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