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史研究

诗词的女儿 白发的先生——记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叶嘉莹

来源:《中国教育报》2023年11月30日第4版

中国教育报记者 陈欣然

诗词的女儿 白发的先生——记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叶嘉莹
诗词的女儿 白发的先生——记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叶嘉莹
2017年,第七届海棠雅集在迦陵学舍举办,叶嘉莹致辞。 南开大学 供图
诗词的女儿 白发的先生——记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叶嘉莹
2016年9月,叶嘉莹与小朋友们在一起。南开大学 供图
诗词的女儿 白发的先生——记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叶嘉莹
1999年,叶嘉莹在南开大学与研究生讨论问题。 南开大学 供图

祖国行(节选)

叶嘉莹

卅年离家几万里,

思乡情在无时已,

一朝天外赋归来,

眼流涕泪心狂喜。

银翼穿云认归京,

遥看灯火动乡情,

长街多少经游地,

此日重回白发生。

能被人尊称为“先生”的女子,必然不同凡响,叶嘉莹先生便是其中一位。著名中国古典诗词研究专家、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这些头衔并不足以概括叶嘉莹用一生深耕诗词研究领域所取得的成就。更为贴切的,其实是大家对她生动的形容——“诗词的女儿,白发的先生”。

不久前,为了庆祝叶嘉莹先生百岁华诞,南开大学举办了一场盛况空前的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来自中国、美国、加拿大、日本等地的近200位学者齐聚一堂,共话中华诗教的传承与弘扬,以学术研讨交流的方式向叶嘉莹致敬。

百岁高龄的叶嘉莹亲临会场,讲述自己的诗词人生与诗教情怀。她说:“我是一生一世都以教书为工作、为事业的人,所以我的心目之中,只是要把古人诗词里面那些美好的感情,传给下面的年轻人。”    

她是诗词的女儿: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1924年,叶嘉莹出生于北京的一个旧式四合院内。童年时,父母便通过背诵诗词的方式教她识字,而旧学修养很深的伯父叶廷又,也常与侄女谈诗吟词。如今大家听叶嘉莹讲课,往往觉得她的吟诵最具特色。殊不知,很难掌握的平仄声律,她从幼时便已熟知。

在她考入中学后没多久,“七七事变”发生了,沦陷区的生活苦不堪言。1941年,她在战火纷飞中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攻读古典文学专业,跟随著名作家、理论批评家顾随先生学习“唐宋诗”,并深受顾先生赏识。

大学毕业后没多久,叶嘉莹便离开了故乡赴南方结婚,从此开始了一生的漂泊。从北京到南京,从台北到波士顿,从密歇根到温哥华,所到之处都留下了她教授中国古典诗词的印迹。时空不断变换,始终不变的是她对古典诗词热烈的爱和执着的追求。

1970年加拿大与中国建交后,叶嘉莹便申请回国探亲,1974年获得批准。那一年她回国探亲时,写下了七言长诗《祖国行》,洋洋洒洒两千余字记录自己离开祖国大陆后二十多年间生离死别的经历。

彼时她已在温哥华定居,并被聘为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工作生活条件优渥。但当她1977年再度回国探亲时,得知祖国向海外游子张开了怀抱,便立刻萌生了回国的念头。1978年,叶嘉莹写了一封给教育部的申请信,信中诉说了她想要回国教书的热切愿望。暮春的傍晚,她走到街口去投寄这封信时,思乡之情一下子涌上心头,于是写下了两首绝句。其中一首《向晚》这样写道: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余金。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

1979年,叶嘉莹收到了教育部的回信,批准了她回国教书的申请,并安排她到北大教书,于是叶嘉莹在这一年春天回到了国内,先在北大教了一段时间,不久就应她的老师顾随先生的好友李霁野先生之邀转到了南开大学。

叶嘉莹出生于荷花盛开的季节,也因此小名为“小荷”。南开吸引她的除了李霁野先生的邀约外,还有南开大学校园内马蹄湖的一片荷塘,以及由这片荷塘衍生出来的一种精神和风骨。

彼时,南开大学的校长是著名化学家杨石先教授。叶嘉莹还记得,1979年去南开大学报到时,一见面杨校长就送给她一册精美的线装李清照词集——原来杨校长也是极爱古诗词的。后来她在南开大学讲课时,杨校长夫妇也经常来课堂上旁听。“理科出身的校领导对古诗词有如此浓厚的兴趣和修养,实在令人钦佩。”叶嘉莹说。

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的大楼建成后,一天,叶嘉莹到马蹄湖边去散步,当时已是凉风萧瑟的秋天,面对着“菡萏香销翠叶残”的景象,她虽然也不免有自伤迟暮之感,可是想到研究所已经建成,而且又得到了各方面的支持,心中也有一种欣幸感激之情。于是她即兴吟成了一首七言绝句,诗曰:萧瑟悲秋今古同,残荷零落向西风。遥天谁遣羲和驭,来送黄昏一抹红。

2013年,在南开大学举办首届荷花节之际,叶嘉莹专门写了一首小诗来感慨自己与马蹄湖的缘分。诗中写道:结缘卅载在南开,为有荷花唤我来。修到马蹄湖畔住,托身从此永无乖。叶嘉莹说,诗中的“永无乖”包含了三重意愿:其一自然是表示她将长久以此为家而不再远离;其二暗喻着她将以湖中荷花的君子之德自相惕励,永无乖违;其三还有更深一层的意喻,那就是她对青年学子们的祝愿。“诗虽不佳,但那确实是我真诚的一片心意。”叶嘉莹谦逊地说。

“我一生一世都喜欢古典诗词。”叶嘉莹在很多场合都表达过她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热爱。对她而言,诗词早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腹有诗书气自华”在她身上呈现得淋漓尽致。一提起叶嘉莹,大家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她身着一袭长裙站在讲台上娓娓道来的优雅风姿,以至于很多人都说:“叶先生站在那儿,就是一首诗。”

她是白发的先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在近80年的教书生涯里,叶嘉莹为不计其数的人传道授业解惑。听过她讲课的学生,无不从她的讲授中感受古典诗词之美,赞叹中华文化之博大深远,还有很多人因她而爱上诗词研究,将之作为自己一生的爱好甚至追求。

叶嘉莹的课,教室里永远“爆满”,能容纳300人的阶梯教室不仅座无虚席,连讲台旁、教室门口也都是听课的学生,甚至有一次,连叶嘉莹自己也挤不进教室。后来,南开大学中文系想出了一个发听讲证的办法,只允许有证的学生进入教室。但热情的学生依然会挤满阶梯教室的阶梯和窗边,听叶嘉莹讲解古典诗词,听得不肯下课。

叶嘉莹讲课时永远旁征博引,各种例子信手拈来。她笑着把自己的讲课风格形容为“跑野马”,事实的确如此。一句“小山重叠金明灭”里的“小山”两个字,她就能滔滔不绝讲上半个小时;讲到李商隐的《嫦娥》,她会讲起王国维,再讲到王维。有年轻教师听完她的课感叹道:“叶先生‘跑’了一大圈,最后还能‘跑’回来。”

叶嘉莹定居南开大学马蹄湖畔的迦陵学舍后,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已过鲐背之年的她坚持每周给学生上一次课,并逐字逐句帮学生批改论文。她的听力不如往昔了,上课时她就让学生坐得近一点儿,发言声音大一些。

她还不定期面向全校学生开办诗词讲座,每次讲座都引来全校不同专业的学生蜂拥而至,有时其他院校的学生也会慕名前来。不论是文科生还是理科生,都能从她的讲述中收获心灵的悸动,唤起内心对古典诗词的倾慕之情。一次演讲中,有学生在台下高呼:“先生坐下讲!”满头白发的叶嘉莹笑着回应道:“我教书已经70年,70年我都是站着讲课。”

近些年,叶嘉莹身体已大不如前,能登上讲台的次数越来越少,因此她也愈发珍惜站在讲台上的时光。几年前,她不顾一场大雨,按照约定时间前来为南开大学师生作讲座。习惯站着讲课的她婉拒了中途学生搬来的椅子,颤颤巍巍地站了130分钟。讲座结束后有学生发现,她的腿肿了。“那一次,我们台下的很多师生都红了眼眶。”当时聆听了这场讲座的南开大学教师马超说。

马超从学生时代就是叶嘉莹的“铁粉”,2004年考入南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后,大学期间,她只要有时间就会去听叶嘉莹的讲座,哪怕没有座位,甚至没有挤进会场,她也会站在门口从头听到尾。毕业后她留在母校工作,也依然坚持每年去听叶嘉莹的讲座,并买来叶嘉莹的系列书籍认真研读,“她让我一个并非文学专业出身的人越来越热爱诗词”。如今,在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工作的马超,面向全校学生开了一门名为“诗词人生”的选修课,在课堂上与学生们分享她对诗词和人生的看法,“我用这种方式向叶先生致敬”。

在南开大学,像马超这样因叶嘉莹而爱上诗词、认真解读诗词的学子有很多。因为在教学生们读诗、学诗的过程中,叶嘉莹非常注重引导他们理解诗词的历史背景和深层次内涵。

一次在给学生上课时,她讲杨万里的诗《过扬子江》,诗中最后一句是“携瓶自汲江心水,要试煎茶第一功”。她说,有人不理解这句诗——煎茶有什么功可言?其实这是缺少历史视野的表现。杨万里在写这首诗时,南宋与北方的金国时战时和,每年正月初一,金国要派一个贺正旦使给南宋贺新年。那一年杨万里任南宋的接伴使,作为南宋的代表去迎接北方的使者。南宋诗人陆游在《入蜀记》中记载,金山上有个亭子叫“吞海亭”,当时南宋接伴使接待金国的使者,要在吞海亭上烹茶相见。因此“携瓶自汲江心水,要试煎茶第一功”记录的是当时外交的重要事件。叶嘉莹告诉学生:“一首诗虽然可以衍生出来很多意思,但我们首先应该读懂这首诗,然后再衍生出自己理解的意思。”

为了鼓励学生们勤奋学习,叶嘉莹从不吝惜身外物。

1993年她受邀担任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捐出一半退休金约10万美元,设立“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奖掖后学。2018年,她将京津两处房产出售所得的1857万元,捐赠给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设立“迦陵基金”,用于支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2019年,她再次向南开大学捐赠1711万元,两次累计捐赠3568万元。

有人对此感到不解,叶嘉莹则用《论语》中的句子来回答:“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谋道不谋食。”

“我一生中作过的唯一一次主动选择,就是回到祖国教书!”2009年南开大学90周年校庆典礼上,当叶嘉莹用她特有的清朗音色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时,台下已是掌声雷动,很多师生泪水湿了眼眶。

她是中国古典文化的传灯人: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叶嘉莹至今还记得,当年顾随先生将她视为得意门生,并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不仅要继承自己衣钵,更要“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

顾随先生的期许她不能忘记,也不敢忘记。

几十年来,叶嘉莹在诗词理论研究方面取得的成就可谓举世瞩目。《迦陵论词丛稿》《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迦陵论诗丛稿》《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灵谿词说》《中国词学的现代观》……数十部诗词专著蕴含着她对诗词深沉的热爱与独到的见解。

对叶嘉莹而言,漂洋过海到北美长期任教并非她的初衷,但也因此成就了一段沟通中外文学研究观念与方法的佳话。

在海外任教时,叶嘉莹阅读了大量西方文艺理论著作,这成为她分析诗词的利器。评论者谈到叶嘉莹的诗词阐释方法,总是很简略地说“引用西方理论阐释古典诗词”,殊不知,她虽然经常借用西方文艺理论,却并未把理论生硬地套在中国的诗词上,而是用西方文论概念向学生和读者传达自己对作品微妙的感受,从而弥补传统文论概念过于笼统宏观之不足。

早年的专著和论文为叶嘉莹赢得了广泛的学术声誉;海外任教经历拓宽了她的学术视野,为她提供了深入思考中国文化和文论特色的契机;传统、综合、模糊的文学观念和批评话语在叶嘉莹的精细阐发下得到了真切可感的解释。她以宽正、持中、平和的学术风格推动中国学术在古今、中西维度上进行融合,不断给予后继学者启发与深思。

叶嘉莹坦言,自己从没想过要做一名学者或诗人,她想做的事情更多。“学者和诗人的成就一般是属于个人的,而我所做的不是为了个人的追求。”叶嘉莹说,“古典诗词是传统文化瑰宝,我不尽到传承的责任,前对不起古人,后对不起来者。”

因此她将极大的心力放在古典文化的传承上。众人皆知她多年来致力于教授本科生,带硕士、博士研究生,培养博士后,却不知她还非常重视对幼儿和青少年的传统文化熏陶。

上世纪90年代,她曾呼吁在幼儿园开设“古诗唱游”课,并最终促成了赵朴初、张志公等九位先生联名签署政协提案《建立幼年古典学校的紧急呼吁》。

她与田师善合作编著了《与古诗交朋友》,这本书面对青少年进行学习古诗的导读,叶嘉莹不仅为其作序,还亲自诵读配音,为青少年学习古诗提供了声情并茂的样本。

在长期的古典诗词教学尤其是对儿童的启蒙中,叶嘉莹发现吟诵是理解诗词的最佳方法,因此大力倡导在儿童中开展古诗吟诵活动。近些年,她将大量精力放在古典诗词吟诵的整理和传承上,还亲自参与吟诵教学活动并将之录制整理出版。在她的积极倡导下,古典诗词吟诵教学正在多地幼儿园和小学中逐步推广。

“近年来,常有人问我,这些古典诗词对于我们现代人有什么意义?我认为,诗歌的价值在于精神和文化方面,这不是由眼前现实物欲的得失所能够衡量的。现在有些人,只会数银行里的存款有多少、房子有几间,只注重外表的美,却不知道‘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只有内心的美才是恒久的。”谈起传承古典诗词的意义,叶嘉莹如是说。

2016年3月,叶嘉莹在“世界因你而美丽——影响世界华人盛典”颁奖典礼上获颁“影响世界华人终身成就奖”。颁奖词中写道:“从漂泊到归来,从传承到播种。有人说她是中国为数不多的穿裙子的‘士’。她替未来传承古典诗词命脉,她为世界养护中华文明根系。千年传灯,日月成诗。”

“我觉得应该让年轻人在这美好的文学里,汲取到中华民族最宝贵的文化营养,这是我们的责任。所以我愿意把古典诗歌里崇高的思想与修养传下去。”这是百岁学者叶嘉莹的毕生夙愿,也是这位诗词的女儿发出的铿锵誓言。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