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史研究

1978年早春,我考上了南开

来源: 《南开大学报》第1457期第3版

卢治安

一年一度的高校新生入学季。

看到了那么多、那么多精彩纷呈的高校新生录取通知书。母校南开大学的通知书更是独具特色,每个通知书中都装有两粒莲子,深情的嘱咐新生:“一颗留在故乡,不忘初心;一颗带来校园,见证成长。”

由是,这些天,自己时时沉浸在1978年,那个寒冷的早春,等待南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日子。

1977年12月9日、10日,参加了“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那两天,天极冷,北风呼啸,但,我,我们的心里,都燃烧着一团火。

然后,是漫长的等待……

等待,春天。

冀中山村,姥姥落葬时,大队喇叭响起来:“卢治安大外甥听着,天津来电报啦!你考进南开大学啦!”

1978年2月21日,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一早,接到表弟的电报,姥姥病故了。

那时,交通很是不便,从天津东站到北京站,从北京永定门站到保定,从保定乘地方铁路的闷罐子车到满城县的神星镇,然后还有近20里地的山路,22号的傍晚与母亲才赶到姥姥家。

河北省满城县钟家店村,贫瘠的村落,荒凉的山野,萧瑟的寒风,漫天飞扬的细碎的雪花。

24号,正月十八,姥姥出殡。

村外的一面荒土坡上,一片高大的杨树林中,舅舅把姥姥的骨灰盒安放在已经挖好的墓穴中。依照辈分,送葬的亲戚们相继培上几锨黄土,山坡上,又立起了一座坟丘。

这是姥姥的新家。从此,她就永远睡在这里了。

坟丘前铺上了块青石板,舅舅将母亲从天津带来的两盒“小八件”点心供放在青石板上,还有,我买的一瓶天津“直沽高粱”酒。

我很难过。

为我的姥姥难过。

她受了一辈子的苦,在我的记忆里,这个贫瘠的山村,从来就不曾有过“吃饭”这个动宾结构的词组,因为人们极少吃小米饭,一日三餐,都叫做“喝粥”。临终前,姥姥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吃上口大米、小米两掺的米饭(大米饭是想也不曾想过的)。但是,没有,连一口小米粥也没有。春寒,只有红薯干。

为我的乡亲们难过。

这里是晋察冀军区一分区的老根据地,几乎家家都是军属,还有很多的烈属。一定意义上讲,抗日战争的胜利,新中国的建立,是乡亲们的热血和生命铺就的。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过过好日子。真的没有。吃没得吃,穿没得穿。饥饿、贫穷,真的是这样。

粉碎“四人帮”一年多了,天还是这么冷,寒风呼啸,细碎的雪花,打在脸上,很痛很疼。

一行清泪。

“大外甥诶,你是远来的,是客(读作qie三声),文化又高,念叨两句吧!”舅舅说。

泪眼蒙眬。

我站在坟前,我想对姥姥说:“姥姥,您受了一辈子的苦,好日子会来的。小温、小暖(表弟)一定会有白米饭吃的!”

似乎听到了姥姥的声音:“大外甥儿,喝粥了。给你盛碗稠的。”

心中好痛。

我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雪似乎下得更紧了。

我的心中无比的悲凉:“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盼来晴空万里、阳光普照的天呢?”

泪水凝结,成了冰。

突然,村口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响起来了:“天津来的,壮坡(舅舅)家,她二姑姑(母亲)家的大外甥卢治安听着,天津来的壮坡家她二姑姑家的大外甥卢治安听着,天津来电报了,天津来电报了,你考上南开大学了,你考上南开大学了!赶快回天津,赶快回天津,28号就得报到!28号就得报到!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扑棱棱,白杨树上的栖鸟齐刷刷地飞向天空,呱呱叫着,在天上盘旋,很壮美。

我不由自主地扑腾一声跪在姥姥的坟前,任泪水纷飞:“姥姥,您听见了吗?真的熬到头了,好日子真的就要来了!”

在冀中的土地上,在姥姥的坟前,我磕了几个响头,我趴在了冀中的土地上,大哭,号啕大哭。

我在哭姥姥和乡亲们贫穷苦难的生活岁月,我在哭自己艰辛坎坷的人生路程,我在哭我,我的乡亲,我的多难的祖国终于迎来了生命的春天。

我站起来,挺直身,仰望天空。

天,竟然晴了。云霭间,透射出一股明亮的阳光。

山野,大地,一片光明。

我周身热血沸腾。

夜。静静的。

风声,婴儿的啼哭声,偶尔的犬吠声。

清冷的夜空,好一轮圆月。

在河北省满城县钟家店村,在晋察冀军区一分区老革命根据地的这个小山村。

我知道,新的生活,全新的生活,开始了。

从这里,从冀中这个荒僻的山村,我迈出了走向南开,走进新生活、新时代的第一步。

这天,是1978年2月24日,农历正月十八,元宵节后的第三天。

天还很冷,月亮很圆。

月光下,望着远方隐隐的山峦,望着自己长长的身影,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深刻地知道:

时间开始了!

北京,祖父的笑容,小杨的泪水,一张定情的合影照……1978年2月25日一早,在姥姥的坟前磕了个头,我告别了冀中的这个小山村。

风还很冷,山野也还很荒凉,满目萧瑟,但我知道,确切地知道,新的时间真的开始了。

那年,我30岁。和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一起,走进了真正的春天。

我很庆幸,感谢那个时代。

北京,到爷爷奶奶家时,已经过午。

爷爷奶奶真是高兴。奶奶为我泡着茶,说:“小和(妹妹)早就来信了,看,你爷爷的笑模样。”

我看到,爷爷一直在微笑着,是那种我很小的时候,在石家庄,在南兵营,在第二高级步兵学校,在一律穿着军装的客人们面前背诵古诗时,爷爷那种发自内心的欣喜、疼爱的微笑。目光中都是温情,眉宇间满满的慈爱。

我突然很感动。有种要哭的感觉。

祖父亲手递给我一支烟,说:“你外祖母的后事安排还好吧?”

我点着了烟,说:“都好。”

祖父轻轻地吸了口烟,眯着双眼,似乎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良久,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还是1945年日本投降那年,到过钟家店,见过老人家呢。苦哇,乡下苦哇。”

奶奶问我:“你妈哪天回来呢?”

我说:“说了,想过了三七。”

奶奶说:“哪天到学校报到?”

我说:“说是28号,3月1号开学。”

奶奶说:“上学得转粮户关系吧?”

我说:“可能是。”

奶奶说:“上了学,得常回家,治和(妹妹)运动中受过惊吓,有病,你爸又不在家,你妈不容易的。你得多担待些家务。”

我说:“是。奶奶放心!”

奶奶说:“你告诉小杨(女友,时在京当兵)了没?”

我说:“没来得及呢。”

奶奶说:“今天是礼拜六吧?你给她打个电话,她都是礼拜六来家的。”

正要打电话,院子里人影一闪,小杨来了。

也许是风大,也许是走得太急,她的脸红红的,进屋后不停地搓着手。

我说:“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她说:“丫丫(妹妹)给我写信了,我一想你就是今天到。”说完,得意的一笑,很可爱的样子。

奶奶笑了,对小杨说:“你来得正好,庆祝庆祝,包饺子,你擀皮儿。”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满了房间。炉子上钢精壶里的水滚沸着,噗噗地响,冒着腾腾的水气。桌子上一盆水仙,嫩嫩的,绿绿的,绽开几朵白色的花,清香,沁人心脾的清香。

爷爷很高兴,亲手包了几个饺子,手上粘着白面,没有擦洗,燃起一支烟,缓缓地对我说:

“我今天很是高兴。”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正在埋头擀饺子皮儿的小杨,说:

“易县小坎下卢家,不敢说是书香门第,但世代都是读书人。你太爷自不必说了,清末的举人,我,你三爷是在旧社会上的大学,一个当八路,一个留洋。你钰叔(三祖父卢焕云长子卢钰)、五姑(二姑卢锦,家族大排行五姑)是新中国成立后上的大学。你铸姑(小姑卢铸)是‘文革’中上的大学。你是我长孙,是‘文革’后第一批的大学生,也是第三代中的第一个大学生。你能踏实努力,勤奋读书,到底没做空头政治家,我很满意。”

奶奶捏着饺子,对我说:“就是担心,怕你成了那种满嘴假大空的理论,一肚子烂稻草的人物。”

爷爷轻轻地吸了口烟,徐徐地吐出烟雾,接着对我说:

“不说什么诗书继世、礼义传家,也不说什么耕读为业,建设社会主义总是需要文化、需要知识。社会发展、人类进步靠的就是科学文化知识。”

爷爷左手夹着纸烟,右手指着我说:“你呀,太多的浮躁,静不下自己的心来,进了南开,要沉下心,刻苦读书,要记住,你是易县卢家的后人,要对得起祖宗。”

说着,爷爷拉开抽屉,取出一页宣纸,递给我,已经写好了几个字:

“虚怀若谷,精益求精,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我默默地读了几遍,抬头,看到爷爷欣慰的、充满期望的笑容。心中好热好热。

晚饭后,小杨要回部队。

我送她。

出了海运仓中医学院的南门,沿着东四十四条,向西,我和她肩并肩地走着。

好久,我们都没有说话。

夜色已深,昏黄的路灯下,我和她长长的身影。

突然,她抓住了我的双手,她仰着头,满脸的泪水:“治安,我,我真的好高兴!大学生,南开大学的大学生!我的命怎么这么好呢?我怎么这么有福呢?”

她把头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前,两手抓着我的肩膀,呜呜地哭了。

好一会儿,她又咯咯咯地笑起来,她抓着我的一只胳膊,用我的袖口擦着她的脸上的泪水,说:“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15岁我就看好了你!大唤起,围场县,北京城,你看,没看错吧?”

微弱的灯光下,泪眼蒙眬的她,仰着头,看着我,很严肃地说:

“治安,你是大学生了,以后,你会不会看不起我,不要我了呢?”

我没说话,轻轻地把她拢在自己的怀里。

我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小杨,明天你还能请假吗?”

“嗯。”她应答。

我说:“那好啊,我想明天晚上再回天津,那,下午你出来,咱们在照相馆照张相,好吗?”

她高兴地搂着我的双肩,说:“好啊,好啊!谢谢你!”

第二天,2月26日,午后,与爷爷奶奶告别。

祖父祖母一直把我送出中医学院南门,到南小街街口,走出好远,回头看,两位老人还站在寒风中。奶奶不停地挥着手,爷爷一直在微笑。我的眼湿润了。

乘车到首都照相馆,她已经到了,正左右张望着,看我来了,一笑。

我和她走进照相馆,她紧拽着我的胳膊,小声说:“好紧张,快点,别让人看见!”

于是,有了这张照片。

走出照相馆,她又哭了。

“治安,我知道你为什么照相,我不傻,我懂,你对我好,谢谢你!你好好的读书吧,早早晚晚我会和你在一起。”

我还是没有说话,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小杨,放心,此生,此情,绝不辜负!”

这天,是1978年2月26日。

夜,八时许,我回到了天津。

爷爷的话回响在耳边:

“你呀,太多的浮躁,静不下自己的心来,进了南开,要沉下心,刻苦读书,要记住,你是易县卢家的后人,要对得起祖宗。”

奶奶的话回响在耳边:

“上了学,得常回家,治和运动中受过惊吓,有病,你爸又不在家,你妈不容易的。你得多担待些家务。”

小杨的话回响在耳边:

“治安,你是大学生了,以后,你会不会看不起我,不要我了呢?”

于是,我深刻地知道:

我,是背负着厚重的家族期望读大学的。

我,是担当着沉重的家庭责任读大学的。

我,是坚守着不渝的情感忠诚读大学的。

我的亲爱的77级同学们,你们理解吗?

南开,给了我思想,给了我襟怀,给了我学识,给了我一辈子南开人的荣誉。

感谢南开!

爷爷,永生忘不了您的微笑。虽然,我并没有成为一个您所期望的有成就的人,但,我自信,我是一个很好的南开人。而且,您的第四代,您的长重孙卢桢也成了真正的南开人。

小杨,谢谢你!谢谢你几十年来的陪伴,谢谢你几十年来的辛劳,谢谢你几十年来对我的包容。谢谢!

此生能做一名南开人,这是我的光荣。

1978年3月1日,南开大学77级开学。当天的日记,记录了自己从冀中山村走向南开的历程,这是我最宝贵的人生记忆。

难忘的1978年的早春。

时间开始了。

(作者为天津师范大学退休教授、南开大学1977级中文系校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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