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华先生素描
来源:《天津日报》2024年2月2日第12版
刘泽华先生代表性著作
刘泽华先生照片
作者:李宪堂
刘泽华先生是当代中国为数不多的能够开宗立派的史学家之一,是一个直面现实而又悲天悯人的真正的思想者。上世纪70年代末,他与王连生先生合作,以《关于历史发展动力问题》等系列文章拉开了中国学界思想解放的序幕;他带头破除泛阶级斗争说的教条束缚,在考察专制王权形成的过程中发现了战国“授田制”的秘密,随后以《士人与社会》(先秦卷)一书引领了持续30年不衰的社会史研究热潮。上世纪80年代以后,他潜心于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系统分析了传统政治文化的要素、结构和原理,探讨了专制王权产生、强化的途径与过程,同时对王权政治体系控制与塑造社会的手段、方式及其表现形态做了具体的论证。最终,他以王权主义为核心概念,构筑了一套具有完整历史观和鲜明方法论的理论体系——王权主义学说,为中国历史和传统文化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切实可用的宏观阐释框架,从而为当前史学重新赋予了对社会历史之深层演变的解释能力。
作为刘泽华先生的学生,能够亲受先生教诲,是我三生有幸的机缘。还记得第一次跟先生见面的情景:那是1990年4月的一天,我从山东聊城来到天津,在朋友陪同下去水上公园边上的干休所拜访先生。当时他因身体不适正在那儿疗养。一进门,就见身材高大的先生迎了上来,脸上洋溢着笑意,目光专注而坦诚,周身带有一种温煦的气息。他向我伸出手,我赶紧向前握住。先生握手姿态随和,用力适中,没有任何虚夸和敷衍。忘了一开始说的是什么话了,只记得先生谈吐风趣,寥寥几句话就消除了我的紧张感。在去干休所的路上,朋友曾给我打过“预防针”,说先生为人还是有些严肃的,平常不苟言笑,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紧张。现在想来当时我确实没怎么感到紧张,反而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显然,先生是一个掌控对话情境的大师,总会在不经意间引导话题,不会使人有被动、拘束的感觉。
凡是跟先生接触过的人,谈到对他的感受和印象,恐怕会不约而同想到这八个字:“威而不怒,和而不流”。先生绝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但也从不会使人因敬生畏、感到高不可攀。他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威严在,这一点身边的人都能感受到;他是温和的,但这种温和是以坚守是非原则为前提的,所以不会流于漫无际涯的迁就或妥协。他的赞许总是来于发自内心的欣赏,他的批评总是源自帮助别人的真诚——他是一个带有强大气场的人,这气场是开放的、包容的,不会使人感到压力,反而会使人有一种如坐春风的感觉。
先生口才好,讲话不仅逻辑谨严、鞭辟入里,而且幽默风趣。刘氏幽默自有特色,属于那种冷不丁抖个包袱,或郑重其事正话反说的冷幽默。
记得我跟随先生攻读硕士研究生时,正是上世纪90年代初西方思潮大举进入国内之时,大家如饥似渴地汲取来自异质文化的营养。先生像年轻人一样,对新事物、新思想充满渴望。他要求我们发现有价值的新书,特别是发现新的理论和方法,要向他推荐、介绍。那时我们每个礼拜至少去先生家一次,谈论的话题古今中外无所不包,当然更多的是哲学和时事。同学们年轻气盛,喜欢表现,每当自以为发现了点什么,便侃侃然高谈阔论,全然不知什么叫卖弄浅薄。先生总是笑眯眯地盯着发言者,听得津津有味,当然时不时会提一个问题。当发言者宣讲完毕,正顾盼自雄、洋洋得意时,他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句:“瞎说啊,你就瞎掰扯吧!”
先生自己很有个性,也理解和尊重学生的个性,无论在学术还是生活方面。他从来不强求学生们遵从自己的研学路数、接受自己的观点,常称自己的学生为“老弟”,强调跟学生“亦师亦友”。也许是因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缘故吧,先生的学生大都个性飞扬,有的甚至桀骜不驯,但无论多么冥顽强硬,在先生面前都会收敛锋芒,归心俯首。在先生看来,没有什么好学生、坏学生的区分,有的只是个性的差异,没有人是不可以教化的。我有一个师兄,生性过于质实,也可以说是情商多少有些问题的人,因而在“江湖”上名声不是太好。他参加博士考试时,尽管成绩不错,考官们却都不打算录取,而先生力排众议,将其收至麾下。该师兄受业迁化,终成一方之才。
很多人都认为,先生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是一个“有手腕的人”。然而,先生的手腕,绝非翻云覆雨的卖弄机巧,也不是上下其手的自作聪明,而是对人性之张力的精准把控,是在复杂情势之下面对艰难取舍时的变通和权衡。他是有底线、讲原则的,擅长运用规则来处理事务,善于通过讲“道理”来消解矛盾,因而总能在制度刚性和情理弹性之间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从年轻时代开始,先生从来没有因为私利与他人发生过冲突,当然也会有得罪人的时候,但那都是因为工作,并且总是出于公道,有理可据、有规可循,因而对方在时过境迁或了解真相后都会释然。先生晚年可谓德高望重,有一定的影响力,但他从来不会滥用他的影响力,甚至从来不主动使用他的这种影响力。无论做什么事情,他都从规则出发,坚守程序合法性。如果规则上出了问题、程序不合适,他会提出反对意见,但不会利用人情、利用个人的影响力强迫别人去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
如果用四个字来概括先生的一生,那就是“好学深思”。先生一生几乎没什么业余爱好或不良习惯:不抽烟,不喝酒;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下棋、打扑克等更是不沾边。除了日常教学、行政工作,还有来访者接待和必要的亲朋应酬,每天就是读书、写作,数十年如一日。就实说,先生的学术天赋并不是最优秀的,但像他那样秉精不杂、心无旁骛,绝对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不了解先生的人,倘若只是读过他几篇文章,也许会不以为然,会认为先生所论述的不过是一家之见,文字也不是特别精彩,甚至带着一股土味,并且时有不合语法规范之处。然而,如果对先生上下求索的历程有一些基本了解,对他孤独开拓的思想世界有一个整体性认识,就会被他那悲天悯人的孤迥和与时俱进的坚持所感动,从而戚戚然有得于心,体会到先生“卑之无甚高论”的文字背后那种逼视现实、直透人心的力量。
先生称自己是从教条和迷信的束缚中一点点“蠕动”出来的。对他来说,做学问的过程就是精神拓展和人格成长的过程,就是与历史对话、与现实抗争的过程。几十年孜孜以求,奋力前行,数百万字的作品建构起一个庞大的、富有阐释力的王权主义批判体系,其中每一点进展的取得都需要付出劳苦,而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放弃,他的每一个判断都是一锤一锤从历史的岩石上敲下来的,每一个结论都像考古学家手中的文物,是一铲一铲地从岁月的地层里掘出来的。他的著作不是每一个字都恰当准确,却没有一个字是空洞的、轻飘的。
先生对学问的热爱是发自内心的。他晚年听力不好,需要凭借助听器才能与人正常交流,遇到噪音比较多的场所就只能勉为其难了。参加学术研讨会时,他总是异常费力地“竖着耳朵”听讲,有时候一脸茫然的样子令人心疼。发言人演讲时,哪怕是一个名气不大的后生晚辈,他也会把座位调到其身边,“为君侧耳仔细听”。发言人换了,他也跟着换地方。老人家皓发如雪,往往是座中最年长者,听讲却最认真、最卖力。那种求知的真诚和执着令人肃然起敬。
如果非要找出一项属于先生的“业余爱好”,那就是文物收藏。其实先生本人从来没有把这种爱好视为正事之余的消遣:收藏是他知识架构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他是“用收藏诠释思想”。先生在收藏方面投入的不仅是金钱、时间,还有情感。每当有所斩获,他都会呼朋引伴,一起把玩欣赏,往往乐而忘饥。因为经济条件所限,不能大进大出,只能溜边捡漏,然而先生多年来持之以恒,藏品倒也有了一定规模,其中不乏精品,用金钱衡量恐怕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但他从来没有把收藏看成一种投资,从来没有算计收益回报的多少。去世之前,他把毕生收藏捐赠给南开大学博物馆,没有一丝留恋和不舍。这就是刘泽华先生:他的心是柔软的,一旦面对义之所在却又坚硬如铁。
回望先生一生,筚路蓝缕,与时俱进,在扎实的学术研究中体现了强烈的现实关怀,表明一个真正的历史学家应当作为人类自我反思能力的体现者,通过思考过去理解当下和未来,并坚持批判的立场对现实发出自己良知的声音,从而为当代学术界树立了一个为真理、为道义而勇于担当的学者的楷模。
斯人虽去,风范常在。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对着先生的照片发呆。先生那瘦硬清癯却精神通透的形象像一面镜子,往往在不经意间照出我的怯懦和萎靡。每当那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意识到:做一个真正的学者是需要勇气的,比知识本身更重要的是对知识的诚实。
(作者系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思想史研究中心教授,社会史研究中心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学人小传】
刘泽华(1935—2018),当代著名史学家,南开大学思想史、社会史学科主要创始人,“南开学派”(王权主义反思学派)的领军人物,曾任南开大学历史系主任、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主任、校务委员会委员,兼任天津市社科联常委、天津国学研究会会长及先秦史研究会理事等,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史、中国政治思想史、政治史、知识分子史、历史认识论等方面的教学和研究,代表作有《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国的王权主义》《中国传统政治思想反思》《先秦士人与社会》等,《刘泽华全集》(12卷)2019年10月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